初冬时节，北方正是落叶飘零，北风紧一阵慢一阵，黄沙淤积的平原日显空旷。在利津农业高科技园区的温室里，无花果的丛林郁郁葱葱，一人多高的果树伸展叶片如宽大的手掌摊开，试探不到季节的更替，绿油油的生命捧出泛红或者微紫的果实，等待钟情的人、赏识的人，品味黄河滩别样的甘甜。

轻轻咬一小口熟透的果子，甘美到不忍心咀嚼，咂咂嘴就慢慢融化了，肺腑都柔软温馨。此刻，心神穿越了近半个世纪的时光，我又回到孩提时代，依伴着曾祖父和他的无花果。曾祖父活到93岁无疾而终，在缺吃少穿的20世纪80年代初的鲁北农村，算是高寿了。这位经历了满清、民国和新中国的老人，可谓饱经沧桑。在我记事的时候，他已经是八十五六岁的年纪。老人恪守着早睡早起，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拿着大扫帚，一扫帚一扫帚把天井打扫得干干净净。再就是吃饭的时候，他总是高高在上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，每咬一口干粮，总是用左手在下巴处接着，万一掉下个饭粒，顺手再放进嘴里。曾祖父连半个字都不认识，可是他从本性里为《朱子治家格言》做了最好的注释。这位沉默的老人，喜欢侍弄和他一样沉默的无花果。我对于花卉果树的认识，就从无花果开始了。当时的农村，无花果是当作花卉来栽养的。曾祖父的无花果就是栽种在半截小瓮里，居然长得半人多高，枝繁叶茂，自然也是硕果累累。老人家时常望着无花果若有所思，他是否把从不怨天尤人，总是随遇而安的无花果当成了性情中的朋友和生活里的朋友，小小年纪的我不得而知。无花果树不开花为啥能结满好吃的果子？当时的困惑如今变成了诱惑。这朴实无华的树啊，内心是否在季节更迭里荡漾涟漪，生命是否在岁月累加下也曾唏嘘?

无花果像极了我的亲人朋友、左邻右舍。在农村，但凡庭院里有方寸空闲之地，没有人不种上一株无花果。母亲已经年近八十岁了，她更是在院子的角角落落种满了无花果，大小有十多株。

无论无花果们怎样疯长，枝节蔓延，母亲总不忍心动它们的一片叶子。在她心里，对无花果的呵护，就像对后辈儿孙，就像对脚下的土地，岁月越久而情感越加笃深。我常常想，人到暮年，精神的寄托和心灵的慰藉尤为强烈吧！她之所以相中了无花果这亦花亦树的乡间果木，是无花果的品质和母亲有太多相似之处。母亲就像一株老树，在广袤的鲁北平原根深蒂固地支撑开沧桑与繁华，用心感受着生命的真与美。父亲在外上班，我的曾祖父母晚年生活起居都是母亲服侍，端屎端尿自不必说，曾祖父嗜酒，在缺衣少食的年月，母亲千方百计保证曾祖父饮酒之资。母亲的孝行，在我们村有口皆碑。再有我们姐弟兄妹五人，当时生活的温饱是谁都头疼的事情。但是母亲咬紧牙关，供应五个孩子全部读书上学，砸锅卖铁终于换来了孩子们如今安稳的生活。但是母亲老了，她享受到社会发展带来的物质生活的丰富，也在努力葆有着自己认为更珍贵的财富，无花果就是她最好的知音。社会变了，无花果没有变，母亲的追求没有变。

就像此刻，温室里随遇而安的无花果还是如初的甘甜。利津县陪同参观采风的县镇干部，在经济大潮中抖然腰缠万贯的老总们，都举止淳朴，言语真切，鲁北人本性里美好的品德，依然在血脉中淙淙有声。这让我想起来每每回到村里，乡邻长辈都说，有些人进城几年回来就变样了，这么多年你咋不变样？我明白“变样”主要是从神态气质而言，所以我只是笑笑，寒暄几句。人骄傲也罢，自豪也罢，是需要资本的。像我这样的人，没钱，没权，没势，父老面前哪敢不恭呢？古人说恃才放旷，那就做一株放旷的无花果，不炫耀，不自卑，有所付出和拥有，蛮好！半生积蓄购得一小院，还未入住母亲又叮嘱，到时可得栽上棵无花果。看来，无花果在轮回中千遍百遍，在吾乡吾土吾心只是转世的果实，更让人亲近，更让人自省和知足。